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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輕人的身份非同尋常,他是大蒙古國的四王子拖雷。
拖雷帶著騎隊出城數里,在洪塘浦稍稍駐足,向南眺望。
閩江向南奔涌,水勢變幻不定,泥沙在江心落淤、堆積,千載以降,形成了諸多沙洲灘地。其中規模最大的,喚作南台島。州人以南台島為基,相其南北,連舟為梁,疏江沙為港。
此時橫貫在騎隊面前的,便是南港的南北橋,北橋用舟船十六艘,架設浮橋五百尺,南橋則用舟船一百零二艘,架設浮橋兩千五百尺。南北兩橋下游,有高聳的金山寺塔,而高塔之下,就是極繁忙富庶的碼頭區域了。
拖雷曾去過碼頭區域許多次,記得碼頭之外,有照壁大書十字,喚作:「勝地標孤塔,遙津集百船。」
他這三年來,對漢家的學問頗下功夫,如今不止能說能寫,還能勉強品味出詩句意蘊,與尋常的蒙古貴族大不相同,是以牢牢記得。
他記牢的還有更多。過去兩三個月里,他曾陪著福州本地的牙人攀談生意;曾跟著泉州市舶司里榷稅司的官吏登船,跟著一起核查稅收;也曾陪著港口裡負責搬運貨物的壯丁首領,核算明年的收益能養多少人。
而將時間往前推,過去的半年裡,他沿著大江南下,飽攬了南朝的風土人情;再往前推兩個月,他還曾經在興元府出了巨資勞軍,然後踏勘了漢水沿線的地形。
一路所見所聞不斷匯總,到此刻,拖雷覺得,自己已經很明白宋國了。
「五年前父汗開始攻伐金國的時候,我隨軍南下,見漢人的土地儘是肥沃良田,城池不計其數。當時我就知道一件事:金國的女真人之所以自居天上之人,蔑視草原上的英豪,是因為他們占著漢人的土地,有著無窮財富可供使用;哪怕女真人自家衰弱了,猶足以支撐起宏大的場面。」
「那時候我覺得,草原上只有牛羊和毛皮,金國卻有糧食、綢緞和無窮無盡的奴隸,那是世上最富庶的國度。如果將之掌握在手,以蒙古人的武力加上漢人的財富,普天之下,都沒有人能抗衡。結果……」
拖雷環視身邊眾人,哈哈一笑:「咱們這兩年裡,走了幾萬里的路途,摧毀或降伏了數十個部落或國家。但直到來了宋國,才曉得幾萬里所見不過如此,宋國才是天下財富匯聚之處,是無所不有的黃金之國!」
身邊同伴們連連點頭。
在蒙古人傳統的思想里,要獲得財富的唯一手段就是掠奪。策馬揮刀,奔馳在一望無際的原野,殺死一切男人,搶掠一切女人,燒毀一切人工建造的東西,讓土地化為富庶的草場,讓草場上奔馳數不盡的牛羊和駿馬……便是理所當然的致富手段。
但隨著大蒙古國的建立和疆域的擴張,蒙古人里漸漸湧現有識之士,眼界也在不斷打開。
他們不再是只知道放牧的蒙古人,而是隨同成吉思汗東征西討,沿途滅國的戰士。論見識廣闊,他們,尤其是與四王子拖雷親近的一大批人,遠遠超過草原上一切先輩。
他們又因為被定海軍擊敗而趕到羞恥,並非常清楚東部草原處在定海軍的直接威脅之下,強弱之勢稍有逆轉,當年女真人動輒以數萬大軍深入草原犁庭掃穴的局面,或將重演。
所以在西征的過程中,蒙古人不止停留於掠奪財富,他們更竭盡全力地謀求擴張蒙古軍的實力,力圖建立起能夠汲汲不斷提供兵員、糧食、武器的可靠基地。
在這個過程中,拖雷發揮了巨大的作用。
他被郭寧俘虜以後,聲望受到沉重打擊,一度幾乎保不住成吉思汗的寵愛,也蒙古軍中自恃勇猛的貴族們蔑視,尤其他的兄長察合台和窩闊台,更是若隱若現地嘲諷。
但後來,連成吉思汗本人,和威壓整個蒙古高原的怯薛軍都敗了。為了淡化這場失敗,抬高郭寧和定海軍的實力就成了必須,而拖雷的失敗也就不那麼可恥了。甚至有人覺得,他能從郭寧手裡安然無損地脫身,至少聰明勁頭不差。
待到蒙古軍為了避讓定海軍的鋒芒,主動發起西征,局勢又是一變。
那些極西之地的貴族、學者和勇士們,壓根不在乎拖雷此前的失敗,他們只知道,蒙古人是有史以來最可怕的征服者,也是毫不留情的殺戮